来 源:迁西县文史资料第8辑《乡村纪事》(孙法仲主编,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年7月出版)
作 者:何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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庙宇与神权
封建时代有村必有庙。老祖宗吴善初来此地借助存身的北寺,供奉的是佛祖如来。佛教从天竺传入中原,始于汉,盛于唐。宋、辽、金、元争夺地盘时杀得你死我活,但在宗教信仰上却比较一致地笃信佛教,这大概就是老祖宗吴善初来时见到村舍皆毁而北寺独存的原因。因为年久失修,颓败不堪,吴善子孙富裕之后免不了重修庙宇,再塑金身。还铸了一口大钟,悬于庙前的大槐树上,每月初一、十五由守庙人撞钟18响,从东营到榆树峪,十里之内都能听得到。
唐宋以来,神鬼之说盛行,人们笃信因果报应,即“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”。南团汀的报应故事流传得很多。西门出的那个“总爷”,打过不少大仗,保境安民,剿杀贼匪,民众还送过“万民伞”。回来后存在会上,每年二月十九,村里都会拿到亚高山招摇一番。可这位总爷也做了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,坑害过一个朋友。当时他在平泉〔八沟〕驻防,与当地一家商店掌柜过从甚密,本是知心朋友。某日,总爷借口军中急用,借了柜上一笔银子。掌柜见是好友,又是当地驻军长官,没办什么手续就把银子借与他了。谁知他久借不还,后来竟矢口否认。掌柜的不过是东家雇用的大伙计,亏了银两无法向东家交代,一着急,得乳蛾〔白喉〕死了。总爷虽然一时得手,但总是件亏心事,所以良心上始终不安。卸职回家后,夫人已有孕在身。那日,总爷正在书房午睡,忽见当年掌柜背着个钱褡子进来了,也没跟人打招呼,直奔内宅。总爷一惊而醒,正值丫头进来报喜,说:“夫人生了个小少爷!”总爷登时心里一顿:“何喜之有,这不是来讨债的么?”果然,自小娇生惯养,花了他无数银两,好不容易长到16岁,也得了乳蛾,不治而死。受此业报,总爷一病不起,不久即命归黄泉。村里人把这当成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”的故事代代相传。
当时,除北寺外,村里只有吴善父子盖房时顺便在屋旁山包上搭的一座小土地庙。后来,我们团汀的先辈们把关老爷和众神鬼合并到一起,在小土地庙的原址修建了一座宏大的庙宇,左边供奉五道神祇,右边供奉关圣大帝。不过,我们的先辈们也有疏忽,庙内供奉了一切神祇,唯独少了龙王爷。团汀地处滦河之滨,三面环水,这一点很可能让敖氏大不高兴了。光绪二十四年,一场大水把沿河好地冲毁大半。
神权势力虽大,但团汀吴家三大门的子孙信仰程度则各有不同。大门读书人多,相信孔子,对于怪力乱神则以“子不语”待之,到庙里烧香许愿的极少。只崇敬祖宗,家家户户都供着祖宗牌位和先远三代的神位。除此,就是在各家灶上供上灶王爷和灶王奶奶,以请他们“上天言好事,下界降吉祥”。西门人对神鬼最虔诚,除了去庙里供奉神仙,家里仓有仓神,门有门神,不少人家还供奉长大仙、黄大仙。东门人迷信的最少,有的人家只供父母的牌位。
清末民初,文化渐开。拆庙办学时,人们把关羽的塑像埋在地下,垫了操场,但对五道神祇却不敢不敬。人们在学堂后面的一个土墩上建了个独间的五道庙,也未塑金身,因陋就简,请画师在墙上彩绘了诸神画像。诸神从高大殿堂移此小庙,倒也未见有什么计较,只是庙门不上锁,外来讨饭的花子夜晚来此栖身,燃火驱寒,日积月累,把诸神熏得乌黑。
29军抗战时,日军炮火烧毁了南团汀不少房屋,又先后发生了几次火灾,于是迷信的人又主张再修个庙宇避火,因此就在学校原来大庙的南墙外,面对大街砌出屋檐,修了个袖珍的三官庙,由庆元二哥精心彩绘了三位金盔金甲的白面神仙。这是龙王爷的三个外孙,自幼在水晶宫中长大。请他们来主持消防,那些原本迷信很重的人,心里踏实了许多。
后来,北寺香火日稀,年久坍塌。“大跃进”时大钟又被人砸了,炼了钢铁。自此,北寺也就只剩了一个历史地名,别的什么也没有了。
商业与贸易
南团汀虽不是集镇,但因为村大人多,消费量大,商业贸易并不比集镇差多少。三官庙前的大街,既是全村的中心,也是商业黄金地带。先是西门人吴作田开了一家“善德堂”,销售油盐酱醋、香灯纸马、文房四宝、日用杂货。店面开在街口,码头好,掌柜的和气,人缘又好,很快就发了。其后人春青又在兴城开了一家“双义成”。那时候没有工商部门,也无须申领营业执照,哪里有发财的机会哪里就会有竞争。没多久,春轩兄弟的铺子就盖过了老字号的“善德堂”。之后不久,合伙开的“德兴永”两个掌柜的合作得不好,分道扬镳,因此又多了一家“日升永”。吴作昆则在庙前独资开了一家“和顺成”。五家店铺表面和气,暗里竞争,但一般都采取货真价实、薄利多销的办法,不仅态度和气,而且秤平斗满,童叟无欺。对殷实户还实行信用消费,发给折子,购物无须现金,年终一次结算。
每家商店都想尽办法做好生意,前店后厂。生产的各式点心香甜可口,除烧饼、油条、包子、麻花四种大众食品,还有京式八件、细杂样、槽子糕、桃酥、茶打儿、炉片饼干、子儿火烧等各式糕点。时令食品花样品种更多,有大燎花、风糕〔萨其马〕、猫儿屎〔兰花根〕等等。这些糕点大同小异,到处都有,独有子儿火烧全国少见。它形如算盘子儿,内装油酥椒盐,外包油酥面皮儿,松脆香软,最适宜老年人食用。
以后,洋风渐开,吴作诚、吴春明叔侄又开了一家洋货庄,实际上是个布店,专卖红洋标、花洋布、阴丹士林,行销一时,对其他杂货店也小有威胁。这家商店是新兴企业,还代办邮政,每日一班邮差,但不投递到户,自己来取。
盐是专卖。南街槐树底下包了三镇食盐的专卖,同时又在街上开了一家盐店。但这个盐店不是临街,只是在济民家的西屋设了个盐柜,称秤、收款都是济民一个人。很少有人知道,这位终生教书的老师也曾当过3年盐店掌柜。
南团汀有两种营生没人做。一种是屠户。村里吴青云会杀猪,但只是年节时才有人请他去一回,自家开不起肉铺。平时卖肉来的是打马台的王家兄弟,他们都是在别处把猪杀好,担到团汀来卖。另一种是卖香油的。村里种芝麻的少,也没有油磨坊,只有黑洼村常荣的舅舅隔三差五地来一回。做这两项生意的小贩很讲技术。卖肉讲究一刀砍。其实是先砍一条好肉,然后再添上百分之十几的搭头儿。要不,剩下那筋头巴脑的卖给谁?卖油的也有高超的本事,不用漏子。常荣后来也学会了舅舅的本事。
令人遗憾的是,“三瞎子”在大街上开了个鸦片烟馆,弄得村里有些吴家子弟妻离子散,倾家荡产。导致偷盗抢劫不说,抗战时期还有人当了汉奸。
团汀的坐商平时只追逐蝇头小利,个别的每年秋天也做笔大生意,即收购板栗,运销天津,以供出口。河东山区的农民不愿长途赶集,就用毛驴送到南团汀各家店铺变现,顺便带点油盐酱醋回去。商家也一举两得,收满一船就从滦河顺风顺水运到天津。碰上行情好,一船的收入就够一家全年开销了。当然,能下天津当栗子客的须有雄厚的本钱,财力不济的只能代购代销。个体户有的也经营贩卖板栗,赶着个毛驴,到山区收购,驮运到兴城,赚取一定差价。这种小本经营也能养家糊口,只是起早摸黑,异常辛苦。
商业网最下层的是小贩,他们只能趸点香烟、糖果之类,或在街头摆个小摊,或批上百十个烧饼、油条,担上八根绳的担子,四乡叫卖。当货郎最辛苦,且收入甚微,运气不好时跑半天也不开张。
旧社会,劳动力也是商品。有的人家,或因天灾人祸,或因祖上嫖赌,家产败光,只好以出卖劳动力为生。请人的称“东家”,常年被雇的称“伙计”;地主家请长工多时,领头的称“打头的”;只在农忙季节雇请临时日工的,雇主为“叫工夫”,被雇的为“做工夫”。双方都是早晨5点左右聚到“善德堂”门口,当面讲好价钱,请人的一方带人下地,干一早晨再吃早饭。劳动力不好,或非务农出身的“半吊子”,日头出来还没人“请”,只好扛锄回家,饿肚子睡觉。泥水、木匠等师傅则不同,他们都有师傅架子,请他们的人须头一天或头几天登门预约,工钱也有例规,无须现讲。
南团汀也算是礼仪之乡,自家平时再节俭,叫工夫时伙食也得好些。除了大盔子大碗的豆角、茄子等蔬菜,一般还要买几块豆腐,加上小葱,拌上一大碗。请木匠、泥水匠时还要动点荤腥,至少要煮一锅白菜豆腐或白菜粉条,“吃了盛”。传说东家伙食不好,木匠师傅还会害人,盖房上梁时做个小车放在梁上,车辕朝外,以后这家的财产就会只出不进,房子土地全被拉光。
多彩的文化
为纪念老祖宗吴善,南团汀最大的盛事是每年有一台大戏。戏班都是到天津、唐山等地去请,请来的都是名班名角,费用全部由会上出。开戏前先搭一个席棚,请出吴善夫妇画像,会首代表全村子孙奉香上供,燃放鞭炮后再开锣唱戏。每逢唱戏时,家家户户都把三五十里内的亲戚接来,戏台前人山人海。我们小时学的第一首儿歌就是:“拉大锯,扯大锯,姥姥家,唱大戏……”
戏台搭在北寺前的大操场上,连唱3天。前两天都是大本正戏。大人们一般都爱看文戏,《四郎探母》、《龙凤呈祥》,唱做俱佳。演员卖力,观众就喝彩。戏价归班主,赏钱由演员分。赏钱越多,演员越卖力。小孩子不懂戏,但爱看武戏《金沙滩》、《大闹天宫》。演员把一条棍子舞得只见金光,不见人影,那才叫过瘾。不过,唱戏讲究的是“头天戏,末天影”,戏到了最后一天就是瞎对付了,节目只有一个小丑,戏目叫《花子拾金》,别的演员都去收拾行李准备走了。
唱得最多的还是皮影戏,每年都唱一二十场。有时两个班子对着唱。台子大都搭在“善德堂”门口或者庙前头。到了晚上,天一黑,先打一通锣鼓,称“打通儿”。锣鼓一响,人们就赶紧奔影台。唱影多半是在农闲。有时正赶上三九天,影迷们穿着棉袍,戴着皮帽子,冻得直跺脚,但大部分人还是会看到煞台。一些做小买卖的也趁机在人群后面支起锅灶,卖绿豆丸子、羊杂烩。这边唱影,那边就喊:“丸子开锅啦!”热气腾腾,吃上一碗,又饱肚子,又暖身子。
闹会是村里自娱自乐的节目。二月十九亚高山庙会之前的头十天半月就有人在大街上表演,相当于今天的彩排。丢下了一年,不管是踩高跷、跑旱船,还是武术对打,必定生疏,绝不能临时上场,仓促出错。特别是武打,用的都是真刀真枪。那套三节鞭对棍,搂头盖顶砸下去,一旦招架不住就会脑袋开花。当然里边也有窍门儿,一枪刺去,离对手身体须保持一定距离;收回时则枪头一摆,红色枪缨贴着对方胸腹抽回。看似只差毫厘,实则有惊无险。
大街上也常有来自外地的流浪艺人。说书的,唱大鼓的,跑马戏的,耍猴子耍狗熊的,还有以练武为名卖狗皮膏药的,都在大街上摆场子。先是敲一通锣鼓,等人围满一圈儿就开始表演。最受欢迎的是说书的,说的都是长篇,如《施公案》、《刘公案》、《七侠五义》等。每次说到惊险紧张处,小鼓一敲,戛然而止:“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明日再叙。”就像如今的电视连续剧,每晚给你留一个悬念。比如说到施仕伦被拉下马来:“钢刀高举,往下就劈。”至于那施大人是否已经人头落地就不再往下说了,要想知道施大人的结局,明天就得早早搬凳子来等。到第二天,说书的还是不急于交待,不紧不慢,先唱几句定场诗:“昨天说的是《施公案》,今天再把施公明哪块儿丢了哪块儿补、哪块儿破了哪块儿缝……”方才书归正传:“那贼钢刀往下一劈,忽听当啷一声,钢刀落地。黄天霸飞镖,正中贼人手腕……”一部书一说就是十天半月。
最气人的是练武卖药的,他们都是“天桥的把式——只说不练”。打开场子,讲几句大话,就开始卖关子了。总有性急的人要打听他那“大力丸”的功效,其实他们卖的大都是“切糕丸”。把米糕蒸个半熟,加上锅底灰,切块撮丸,就成了百病都治的“大力丸”。不要说三粒五粒治不好病,你就是吃上半斤也只能吃饱肚子,回家少吃碗干饭。但比起今天的假药市场来还是要文明得多,至少吃了不会死人。
南团汀还来过一种艺人,最不受欢迎,大人们称他们是“耍姑姑丢儿”的,也就是福建的傀儡戏,现在称木偶戏。传说他们一出现就有灾荒。团汀人受这种说法影响,见他们进村就心里不快,总是想办法把他们打发走,孩子们想看也看不到。
南团汀人厌恶傀儡戏,却欢迎地震,因为民谚说“地动山摇,花子撂瓢”,来年必定丰收。但哪里知道,地震比任何灾害都恐怖。1976年7月28日的唐山大地震,距离震中70公里的团汀,房屋虽未倒塌,在唐山工作的许多吴家儿女却葬身瓦砾。唐山市卫生局局长袁平〔吴长林〕一家死伤6口。四哥庆兴更惨,本人虽劫后余生,但他的病妻和独生女儿,连同女婿、外孙全部遇难,以致他古稀之年孤苦无依,痛苦不堪。团汀人亲眼目睹了地震灾害,这才知道,“地动山摇”也并不全是吉兆。
武功渊源
南团汀文化发达,武功也有些根基。每年农历二月十九的亚高山庙会,最吸引人的节目就是南团汀的武会,刀枪棍棒、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。吴允起的罗家枪,吴建英的绵拳掌,允祥和春宜的三节鞭对棍,尤为精彩。他们可不是表演花架子给人看的。
旧时谋生不易,出门遇到险情时,你有这么两招就可能安身保命。我三伯遇祯本是一介书生,年轻时也学过几招。那年装了一船板栗想下天津发回洋财,刚出海就遇上了海盗。那海盗不比陆上的贼匪要钱不要命,他们个个心狠手辣,劫财杀人从不眨眼。为首的大汉跳上船来,见老客是个文弱书生,一个饿虎掏心,举刀就刺。遇祯侧身一让,趁势轻轻一掌,武术中叫“四两拨千斤”,那贼就一头栽到大海里去了。海上盗贼水性都好。遇祯随手拿起一支竹篙,等他露出水面,一篙下去,立刻海水泛红,冒了两下就不见了。事发前后不过三四分钟。另一海盗见遇上高手,赶紧跳船逃命去了。遇祯也不追赶,吩咐船家起帆快走。那落水海盗究竟是被同伙救起,还是葬身鱼腹,也就没有管他。
不过,真人不露相。南团汀真正武功高强的是西门上代人八爷、九爷。他家从来没在武会上露过一手,可对自家子弟却世代相传,不仅男人好武,女人也会两手。八爷的一个妹妹嫁到东水峪,婆婆很刁,常调唆儿子打媳妇,女的多次忍让。有一次,婆婆一边骂,儿子一边打。那男人也真是个蠢汉,虚张一下声势,做个样子给老娘看也就算了,可他却来真的,越打越有劲儿。女的小声嘟囔:“让你打两下,出出气就得了,怎么打起没完了?”婆婆见她还敢顶嘴,就喊儿子让往死里打。儿子真的从门后抄起一把镰刀把,高高举起来了,说:“今天我非打死你这臭娘儿们不可!”媳妇忍无可忍,站起身,大喊一声:“看你敢?”这时男人已收不住手,女人闪身躲过,当胸就是一拳,只用了三分劲儿就把他从门里打到门外去了,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。婆婆一见,这还了得,喊儿子起来再打。儿子挣扎着站起来。媳妇喝道:“你敢再来,我就让你躺在地上爬不起来!”那男人自知不是对手,“吧嗒”一下躺在地上放起泼来:“打死我了!打死我了!”婆婆没办法,跺着两只小脚大声哭骂:“老婆打汉子喽,快来人啊!”邻居们都知道这婆婆刁,虽也觉得女人不该打男人,但也不愿意管她家闲事,于是出来胡乱劝了几句,随后也就散了。打那以后婆婆收敛了许多。
到了我们这一代,得了真传的就是三喜子,也就是作喜三哥。八爷、九爷一子两不绝,兄弟两人的武功都传给了他。他自幼习武,到青年时已身怀绝技,但不到危急之时总是深藏不露。他在皮影戏班子里唱小,京戏里称“旦角”。戏班子赶台常走夜路,遇上月黑杀人夜,碰上打扛子劫道的“朋友”,只要他出面讲上两句江湖话,一般都能顺利过去。但也有不识相的,一旦动起手来,他赤手空拳,几招就能把拿刀弄杖的对手们撂倒一片。
清太祖努尔哈赤崇尚武功,夺取大明天下凭的就是他八旗兵的骁勇彪悍,后来贵为王爷的多尔衮、多铎、鳌拜等人也都是武功盖世。清朝一统天下后不忘传统,开科取士,文武并重。奇怪的是,西门除了一个从远地认祖归宗来团汀落户、很有可能并非吴善子孙的总爷外,没有一个人进永平府考取过功名,倒是大门雷老夫人的文人后代考中了一名武秀才,他就是联群的祖父吴政达。政达,字显卿,自幼习文爱武,18岁到永平府武场应试。旧时科考规矩甚严。第一项是跑马射箭。开弓射箭时既要有臂力,又要有功夫。显大爷死后遗下的那把马弓,三个儿子合力才能拉圆。有位长工自恃力大,猛劲儿一拉,弓未拉圆倒把自己弹了出去,险些丧命。所以,不少人上了考场都是马跑到终点而三支箭却没有射完,而政达却三箭皆中红心。主考官特别青睐这位年轻人,奖给他榆木箭三支。这种箭的箭杆浸水三年不弯。在永平,只有他获此殊荣。第二项是举重。两块制石分别重160斤、200斤,抓手凹糟很浅,很多人根本抓不起来,政达却“一举”成功。第三项是耍大刀。刀头、刀杆均为铁制,比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还要重一倍。规定须连耍两个背花。不少人咬牙举刀,只耍一个背花刀就从背后滚下地去了,而政达两个背花圆满完成,又将刀轻轻放回原处。18岁的青年吴政达第一次应试即金榜题名,成为当年的一段佳话。
武秀才政达出身封建家族,但思想进步,在“反对帝制,提倡共和”中始终是积极分子。民国成立后当选为县参议员,推动革旧立新不遗余力。家乡拆庙办学、剪发放足,他都是带头人,而且事事都是从自家做起,拆庙砸佛时总是让自己的儿子先动手。当时其他佛像都被砸碎了,独有药王爷谁也不肯动手,因为它“救死扶伤”,深孚众望。可是,大殿改成教室,讲台上站着老师,讲台下摆着个药王和学生们一起听讲,成何体统?于是,显大爷〔村人对显卿的尊称〕想了一个变通的办法,让儿子遇荣把药王爷请〔背〕到北寺,放在了伏虎罗汉的旁边。
传到我们这一代,政达的孙子联群又成了领头人,他除了长期担任青年报国队的队长和党支部书记,还兼任南团汀学校的校长。
婚嫁习俗
“天上无云不下雨,地上无媒不成双”。南团汀老辈人的婚嫁一直遵循着一种古风,而且每个环节都带着浓厚的封建迷信色彩。说一切婚姻都是凭天上一位叫“月下老人”的神仙,他手拿一条红线,一头拴住女人,一头拴住男人,这两人就是夫妻。并说,这就是“前世注定”,这就是“天作之合”。满意也好,不满意也罢,人们只能服从“缘分”。
结婚是每个人的终身大事。“洞房花烛夜,金榜题名时,久旱逢甘雨,他乡遇故知”。人生四大喜庆,以“洞房花烛”位列榜首。不过,办一次喜事,娶进一位媳妇,对任何一个家庭都是一项巨大开支,省吃俭用,准备多年,甚至还要欠债。
南团汀一带的婚嫁习俗,大体有以下几项:
〔1〕合婚。经媒人说和,双方有意,女方先出具姑娘生辰八字,称为“婚帖”,交给男方,由男方找算命先生“合八字”。当时有很多讲究。生肖上讲究“白马怕青牛,猪猴不到头。蛇虎如刀锉,龙兔泪交流。金鸡怕玉犬,羊鼠一旦休”。五行上讲究“相生相克”。比如金命女人就不能嫁给木命丈夫,因为金能克木。命中克夫,就会年轻守寡。水能克火,火能克金,但金能生水,水能生木。据算命先生给笔者算,丙寅属虎,是炉中火命。“炉中火”是好火,既没有霹雳火那么烈性,又可以给人们煮饭、烧菜、取暖,生来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命。算命先生根据这些歪理邪说,如果算出“大婚不合”,亲事就很难做成。如果女方“八字”好,留下婚帖,这门亲事就算定了。还有的婚嫁习俗很难说得清楚,比如女的不能比男的大一岁,说“女大一”不吉利。我母亲比父亲大一岁,外婆家为做成婚事就瞒了一岁,后被祖母发觉,一直耿耿于怀。加之父亲早逝,似乎这些不幸都是因为“女大一”造成的,因此母亲一直受到亲族的非议。奇怪的是“女大三,抱金砖”,女人又似乎越大越好。只有殷实人家才能早婚,娶个年龄大的,进门就是一个劳动力。穷人家到二十五六才勉强娶上媳妇,哪里还能找更大的姑娘?
〔2〕下礼。就是订婚。合过八字,宜室宜家,男方就备彩礼送给女家,俗称“下礼”。一般彩礼是作为给女家养育女儿的补偿,或是给女家陪送嫁妆的补偿,但有的时候也变成了买卖婚姻,彩礼变相成了“卖身钱”。
〔3〕迎亲。结婚须请人选定吉日,称为“看日子”,男家届时派花轿迎娶。随轿迎亲的女客称“娶门客”,此人须是全命有福之人,即有儿有女,丈夫健在,家境富裕,声望较高。花轿到了女家,新娘盛装以待。装新的嫁衣也须由全命有福的人缝制。而且,不管是春天、夏天,天气再热,新娘也要穿上棉嫁衣。穿好衣服就不再下地,由哥哥或弟弟抱上轿,称为“抱轿”。为表示舍不得离开娘家,新娘一定得放声“大哭”。据说新娘不哭就妨娘家。痴呆女,掐得哭了才抱上轿。女方也有一位陪同新娘的女客,称“送门客”。有钱人家,娶门客、送门客坐蓝色轿,新娘坐红彩轿。一般人家只新娘坐轿,娶门客、送门客骑马。一队吹鼓手随轿吹奏。轿的后面是女方的嫁妆,两人一抬,一般四抬,也有八抬、十六抬、二十四抬的。送亲、迎亲的队伍有的长达半里,招摇过市,逢村过店,引来众人观看,非常热闹。
〔4〕拜天地。彩轿到男家门口,吉时一到,即由两位女性搀扶新娘出轿。新人头遮红盖头,地上铺上红毡。没有红毡,就用两条装粮食的口袋代替,由两个男孩倒换前传,称为“倒毡”。新娘的脚不能沾地,特别是不能踩着滴水檐。说是“踩了滴水檐,开怀要等十二年”。天地桌放置在院子正中,上供天地香烛,新娘新郎男左女右,由宾客喊礼,磕头跪拜三次。拜完天地,礼成,就成为正式夫妻,亲友即向主人道喜。
〔5〕开脸。新娘被扶入洞房,先捞筲。以一只水桶,内放小半桶水,水中放些枣儿、栗子和金属钱币,由新娘伸手捞出,投入炕席之下,即象征早儿、立子、发财。“早生贵子”虽然是人们对喜事的通用祝词,也是人们对人丁兴旺的共同企盼,但却不欢迎新娘当年就怀孕生子,说是“当年子,妨自己;当年花,妨娘家”。究其原因,还是怕人们怀疑新娘进门就生育是婚前不贞。捞筲之后,新娘上坑,揭开蒙头布巾,由一位有经验的妇女开脸。即用双手撑开一条棉线,交叉滚动,绞下新娘脸上的汗毛。这个动作会让新娘感觉发痛,但这也是区别大姑娘与小媳妇的标志。开脸后把发辫盘上头顶,梳成髻,称为“上头”。这些动作女人一生只有一次,所以称为“抓髻夫妻”,即结发夫妻。如果是再婚再嫁,因已开过脸,就不再做这些事了,只能算半路夫妻。开脸、上头之后,由娶门客介绍,给父母长辈依次磕头。第一次见面,磕头不能白磕,长辈须给喜钱,即相当于现在的“红包”。
〔6〕随礼。喜庆大事,所有亲友都必须事先通知,即使平时很少往来的亲友也须前来祝贺,并送上一份贺礼,称为“随礼”。礼金的额度一般是“礼尚往来”,我家有事你送多少,你家有事我也送多少。所以,客人多的须设礼簿,记载某亲戚送礼若干,由一位可靠的人专门收礼记账。
〔7〕喜宴。喜宴是婚礼的高潮,规格一般为八碟四碗,或八碟八碗。最高规格称“四四席”,做的是宫廷菜,需有海参、蹄筋、鱼翅、鱼肚。“四四席”只有最富有的人家接待贵宾时用,一般亲友只能享用普通宴席。酒宴之上,吹鼓手边吃边吹奏,执客到处招呼,非常热闹。大执客是办喜事的总指挥,日程安排、物料采购、菜肴配置、人员分配、宾客迎送,事无巨细,都要心中有数,周到安排,绝不能给办事的主家出纰漏。有一次,执客是个大舌头,吐字不清,看见天要落雨,就招呼宾客:“阴过来啦,大家棚里坐啊,小心浇湿喽!”可用他的口齿一喊,就成“鹰过来啦,大家盆里坐啊,小心叼吃喽!”当笑话传了好多年。
〔8〕入洞房。新房大都重新装修过,糊上墙纸,贴上喜字、对联。新娘的嫁妆都摆设在新房里,梳妆用品、瓶镜之类摆在桌柜之上,双铺双盖摆在炕上。洞房焕然一新,喜气洋洋。晚上,铺上被,除放些枣儿、栗子之外,还要放些花生,意思是让新娘生孩子时,男孩、女孩插着花儿地生,避免总是一个“品种”。拜堂这天宾客众多,新郎没时间和新娘见面。晚上,宾客散去,入了洞房,新婚夫妇才正式见面〔拜天地时新娘头上遮了盖头,是看不见脸面的〕。这时要吃子孙饽饽长寿面,就是饺子和面条合煮,象征多子、长寿。小姑们有时会把几个小饺子再包成一个大饺子盛给新娘吃,就是希望新娘像母猪一样能有一肚子“小猪”。等到宾客散尽,成了两个人的天地时,关门睡觉还不能过分亲热,因为有“听声”的。一般由小叔、小姑去听,但也有“三天不分大小”,什么辈分都可去听的。偶然听到只言片语就到处传扬,甚至添油加醋,有些话难免不使新婚夫妇羞涩多年。
〔9〕回门。新娘与新郎第三天回门。这是新郎第一次正式登岳家门,对岳父母须行大礼,称呼“爹妈”。岳家也当成一件大事,置办酒席,邀请族中尊长相陪。新郎是贵客,坐首席正位,说话也力求文雅得体。但小姨子们可以和新姐夫开玩笑,还可以恶作剧。有些小姨子故意把辣椒包在饺子里盛给新姐夫吃,看他辣得头上出汗,出他的洋相。
出嫁的姑娘与入门的媳妇们
南团汀民风朴实,加上传统文化影响,崇尚文明道德,对待家庭婚姻的态度大都是相信“缘分”,婚姻关系也相对比较稳定。即使不是夫唱妇随,也大都安于“一夜夫妻百日恩”,相亲相爱,白头偕老。祖父那辈人不少人功成名就,有人中了举人、进士,成为官宦人家,但没有纳妾娶小的。全村200余户,不守妇道、有婚外情的也只是极个别现象。男尊女卑的影响虽有遗存,但折磨媳妇的事很少。就是个别人家养了童养媳,也很少有虐待情形。东门有个吴立福二太的童养媳,自小与二太形同母女。后来儿子外出未归,童养媳长到20岁不得不另嫁时,还把二太接过去一起生活了多年。
南团汀人也不容婆家给吴家姑娘气受。“宝魁堂”的二姑娘嫁到三屯营那家。那拉氏家族是旗人,是皇亲国戚。夫妻感情特好,但父兄们淫逸逍遥,吴家姑娘看不惯,不但现于颜色,还常常形于言语,因此引起婆家不满。婆婆调唆儿子休妻,儿子不肯,婆婆就想方设法让她不得安宁。某日傍晚,二姑娘回房时刚一进门,忽从门后钻出一个“吊死鬼”来:舌头伸出一尺多长,头上戴着高高的无常帽,手持打狗棒,“呀”的一声尖叫。姑娘大惊,险些晕倒,但马上定下神来,冷笑一声,当面揭穿:“我认得你,你们这套对我们老吴家的姑娘不管用。”原来,这是婆婆唆使大伯子化装的。团汀西门人哪容得如此欺负吴家姑娘?族中老八奶带了一些侄妇到三屯营那家兴师问罪,抓住那个恶婆婆就是一顿痛打,大出了那家一次丑。只是临了做了一个不该有的举动,锁了那个恶婆婆的下身,又把钥匙丢到井里去了。老八奶的这一过度反应虽给堂孙女出了气,但也给本家带来了一些麻烦,那家老当家的一气之下用大车拉着“袁大头”到迁安县告了一状。“衙门口朝南开”。那家有钱,当然能打赢官司。但没抓老八奶,却把二姑娘的父亲吴春合抓去坐了半年牢。姑娘在那家也站不住脚了,回到娘家,愁眉苦脸,每天打个输赢不多的小纸牌混日子。那家打赢了官司,把眼中钉儿媳妇撵回了娘家,仗着有财有势,又给儿子找了一个媳妇。择吉迎娶前,人们街谈巷议,吴家二姑娘闻听后立即赶回三屯营,巧就巧在花轿正到门口,尚未拜堂。二姑娘拦在轿前,高声宣布:“我是那××的正式夫人。那家娶小老婆我不干涉,我可是这家的大房!”这时已是民国,新娘又是好人家的女儿,岂肯给人做妾?跳出轿来,丢下红盖头就跑回娘家去了。那家也知道团汀人不好惹,搞不好再挨一次锁也丢不起人。但眼下宾客盈门,如何收拾残局?只好让吴家姑娘重新拜堂,再入一次“洞房”。经过这番折腾,那家公婆、大伯也都收敛了许多。这对夫妻本来感情不错,此后感情更好了,回娘家时夫妻出出进进都是手牵着手,片刻不离,香得很哩!我当时还是小孩子,曾亲眼见过他们出双入对。后来这对夫妻和父兄分家另过,生儿育女,成为一个幸福家庭,抗战后子孙中多人参加了革命。“文革”时二姑娘的孙女儿到广州部队探亲,还在长沙下车探望过族外公吴作全副司令员。
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,最不平等、最不公平的是妇女守节。男人可以再婚,寡妇则不能再嫁。南团汀八大家几乎门门都有贞节匾。二门先祖凤彩妻王氏,新婚不久丈夫就去世了,后来抚养着遗腹子一生未嫁。最可怜的是“牌楼底下”的一位大妈,无儿无女,住在阴森森的大厅房里,晚年生活非常凄苦,无柴无米。有一个阴雨天一天没揭开锅,到七门六奶奶家讨了一碗饭,回家时又把她的一双弓鞋陷在了泥淖里。除了守来个“大寡妇”的名号,什么结果也没有。
民国之后,风气渐开,八大家的一些知识分子本想改革这种风气,但谈何容易?沐卿是进步知识分子,第二个儿子因肺病早逝后,他主动找到了儿媳的父母:“孩子才20岁,太年轻,不必守节。有合适的人家可以再找一处。”话音未落,儿媳的祖母就站了出来,说:“20岁怎么就不能守?我18岁守到现在,不是也挺好么?”沐卿先生当然也不能勉强儿媳改嫁。结果,我这位年轻的二嫂苦守了六七年,精神苦闷,无处诉说,憋出精神病来,快30岁时还是另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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